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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读毁灭》

时间:2005-12-13 00:00来源:泛舟网 作者:佚名 点击:
我这篇文字既不是严正的批评,也不是详细的介绍,只略述我底读后感而已。 一   从诗底史而...
我这篇文字既不是严正的批评,也不是详细的介绍,只略述我底读后感而已。



  从诗底史而观,所谓变迁,所谓革命,决不仅是——也不必定是推倒从前的坛坫,打破从前的桎梏;最主要的是建竖新的旗帜,开辟新的疆土,超乎前人而与之代兴。这种成功是偶合的不是预料的;所以和作者底意识的野心无多关系,作者只要有火焰一般热的创作欲,水晶一般莹洁的头脑,海涛一般壮阔的才气,便足够了;至于态度上正和行云流水仿佛的。古代寓言上所谓象罔求得赤水底玄珠,正是这个意思了。

  自从用当代语言入诗以来,已有五六年的历史;现在让我们反省一下,究竟新诗底成功何在呢?自然,仅从数量一方面看,也不算不繁盛,不算不热闹了;但在这儿所谓成功底含义,决不如是的宽泛。我们所要求,所企望的是现代的作家们能在前人已成之业以外,更跨出一步,即使这些脚印极纤微而轻浅不足道的;无论如何,决不是仅仅是一步一步踏着他们底脚跟,也决不是仅仅把前面的脚迹踹得凌乱了,冒充自己底成就的,譬如三百篇诗以后有《楚辞》;《楚辞》是独立的创作物。既非依仿三百篇,也非专来和三百篇抢做诗坛上底买卖的。乐府变而为词,词变而为曲;虽说在文学史上游些渊源,但词曲都是别启疆土,以成大国的,并不是改头换面的五七言诗。

  以这个立论点去返观新诗坛,恐不免多少有些惭恨罢。我们所有的,所习见的无非是些古诗底遗蜕,译诗底变态;至于当得起‘新诗’这个名称而没有愧色的,实在是少啊,实在是太少了啊!像我这种不留余地的概括笼统的指斥,诚哉有些过火了,我也未始不自知,但这种缺憾,无论如何总是一种不可否认的事实,即使没有我说的那么厉害。我还记得去年夏天在美国B城读到冰心底《遗书》这一段:“文体方面,我主张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这化字大有奥妙,不能道出的,只看作者如何运用罢了。”我和GH两人几乎笑得要死。后来又看到国内底评坛,竭力颂扬她这篇著作,更想奉这数语为金科玉律,尤使我们诧异不止。莫非我们底神经有些变态罢;不然,何以和大众的眼光如此的不同呢,这件事直到现在,我还是惶惑着。她所谓不能道出的奥妙,究竟是个什么?惭愧我底拙劣,始终还没有知道。

  又何必说这题外话呢!我实在觉得,这种偷窃模仿底心习,支配了数千年的文人,决不能再让他们来支配我们底时代。我们固然要大旗,但我们更需要急先锋;我们固然要呐喊,但我们更需要血战;我们固然要斩除荆棘,但我们更需要花草底栽培。这不是空口说白话所能办的,且也不是东偷一鳞,西偷一爪所能办的。我觉得在这一意义上,朱自清君底《毁灭》一诗便有详评和称引底价值了。



  如浮浅的观察,似乎《毁灭》一诗也未始不是“中文西文化,白话文言化”的一流作品,但仔细讽诵一下,便能觉得它所含蓄着,所流露着的,决不仅仅是奥妙的“什么化”而已,实在是创作的才智底结晶,用联绵字底繁多,巧妙结句底绵长,复迭,谋篇底分明,整齐,都只是此诗佳处底枝叶;虽也足以引人欢悦,但究竟不是诗中真正价值之所在。若读者仅能赏鉴那些烦琐纤巧的技术,而不能体察到作者心灵底幽深绵邈,这真是“买椟还珠”,十分可惜的事。

  况且,即以诗底技术而论,《毁灭》在新诗坛上,亦占有很高的位置。我们可以说,这诗底风格、意境、音调是能在中国古代传统的一切诗词曲以外,另标一帜的。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有与《毁灭》相类似的吗?恐怕是很少。论它风格底宛转缠绵,意境底沉郁深厚,音调的柔美凄怆,只有屈子底的《离骚》差可仿佛。但细按之,油布相同,约举数端如下:

  (1)《离骚》引类譬喻,《毁灭》系直说的。

  (2)虽同是繁弦促节;但《离骚》之音哀而激壮,《毁灭》之音凄而婉曼。(一个说到“从彭咸之所居”,而一个只说“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态度不同,故声调亦异。)

  (3)《离骚》片段重叠,《毁灭》片段分明。

  (4)《离骚》句法音节嫌单调;《毁灭》则结构至繁复。至于思想上,态度上,他们当然是不同的,也不用说了。

  再以现在诗坛上的长诗,来和《毁灭》相比较,也能立时发现他们底不同,现时的长诗的作法,以我看来,不外两种:(1)用平常的口语反复地说着,喽嗦地说着——风格近于散文。(2)夹着一些文言,生硬地凑着韵——一方面是译诗,一方面是拟古。举例呢,可以不必,我想读者们对于这些作品或者是稔熟的了;即使不稔熟,要找来一证亦非难事,他们底优劣原不好说。以我底偏见,宁可不成诗,不必勉强做诗。这或和现代那些大诗人底态度有些不同了。(因为我本不是诗人,所以态度底不同是当然。)详细的批评,在这儿又是题外的话,故只得略说而已。第一种的长诗底作法,我承认这是正当的;不过因才力底薄弱。结果仿佛做了一篇说理叙事的散文,即使他自己是不肯承认。其实本想做诗后来做了一篇散文也没有什么要紧,但在一般诗人底心中却以为重大,我们要明白,诗应当说理叙事与否是一事,现在的说理叙事的诗是否足以代表这种体裁又是一件事。有些批评者对于这点上似不清晰;有些呢,虽承认这个区别,但又固执地以抽象和具体的写法来分别诗底优劣。我觉得这种判断,未免笼统,而又简单了。

  从文学史上看,我们总不能排斥说理叙事的作品在诗底门外罢?无论中国与西洋,诗总不是单纯抒写情感,描写景物的,这大家也该承认罢?现在诗坛之不振,别的原因不计,我想总有两个原因:(1)大家喜欢偷巧,争做小诗。(2)“诗人非做诗不可”这个观念太强烈,不肯放开手去写。关于第一点,《毁灭》底作者已在《短诗与长诗》这篇评论中说得很饱满了。(见《诗》1卷4号)他说:“有时磅礴郁积,在心里盘旋迴荡,久而后出;这种情感必极其层层迭迭,曲折顿挫之致。……这里必有繁音复节,才可尽态极妍,畅所欲发;于是长诗就可贵了。”

  这真把他自己作长诗底精神充分写出了。我们看了《毁灭》觉得佩弦确是“行顾其言”,不是放空大炮不敢开仗的人。“舍长取短自古已然”这个空气,我希望我们多少能矫正一点。《毁灭》一篇,在这意义上,也有解析、称引一番底价值。

  关于第二点,我觉得一般做诗的人往往希望成功太急切,且过于急切了。因此他们不肯多多去试验,(试验当然有失败跟着)只想踏着前人底脚跟去走路;这样可以比较省事一点,且又不至于独自挨骂,何乐而不为呢!这种浅薄的心习,对于真的成功是愈趋愈远的。我们不该问前人底成法如何——无论本国或外国——应当自己去试验,去碰碰看。碰着了果然好,碰不着,失败一次,却也没要紧。这种精神,在中华民族底细胞中,似乎已将澌灭殆尽了。有些人既明知道“成功不是那般紧要的,紧要的是伟大”;(见《创造周报》第4号)可惜他们底所谓伟大是吹牛式的,这使我们十分惋惜,难道谩骂便是勇气吗?难道夸张便是伟大吗?我希望他们能反省一下。

  这已渐渐说到我所谓第二种的长诗,现在新近流行一种诗式,句法较为整齐,用韵较为繁多,郭沫若君底《女神》中有几篇已有这个倾向。而最近如徐志摩君所作,这种色彩尤为明显。至于好不好呢,在作者有创作底自由,在读者有赏鉴底偏好,原是不能断定的。我们却以为如做得不好,很容易发生下列三项的毛病。(我自然不是说这里边不会发生好诗。)

  (1)句法底不自然。

  (2)韵脚子杂凑生硬。

  (3)文言白话底夹杂。

  这虽是不定是坚强的镣锁,总是镣锁之一种;虽不见得定妨碍到创作底的神思,但多少要妨碍一点。圣陶说得好:“古来的大诗人不是没有在这种镣锁似的诗形之下作成不朽的名篇的,然而实在觉得很少很少。”(《文学旬刊》第74期)他们自己想必不承认手创的诗形是一种镣锁,但我们却不免有一种僭越的忧虑,希望他们不要作茧自缚,即如《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五号载徐志摩君《曼殊斐儿》一文。这文底凄美动人,诚如西谛君所言,我也十分钦佩。但《哀曼殊裴儿》底诗,我对它要说几句外行话。如最后那一节: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飞骋,
  感动你在天曼殊之灵?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这实在是半文半白的作品——文言底成分且多于白话。用的韵脚,如“灵”“门”两字亦颇生硬,显有凑成底痕迹,既不凝炼,也不甚活泼,又未必便于讽诵。我觉得如此做法,甚觉无取。以徐君底才情学业尚不能自由运用这种诗形,效颦的人更将自投于桎梏了。这种从词曲式西洋诗蜕化成的诗形,我只认它是一种“遗形物”,偶一为之则可,决不相信是我们底正当道路。我们底路须得由我们自己去开辟,这是我底基本信念。

  现在的离题已太远了。上列的两种长诗,互有短长,与《毁灭》都不相类似。下面归到本题。



  上节从各方面作比较,《毁灭》底价值也因此稍显明了。佩弦作长诗原有他自己底一种特异的作风,如《转眼》《自从》等诗都是的,不过在《毁灭》这种风格格外表现得圆满充足,这诗遂成为现在的他的代表作品。我自信对于这诗多少能了解一点——因我们心境相接近的缘故——冒昧地为解析一下。有无误解之处,当俟读者与作者底指正。

  全诗共分八节。中间六节罗列各种诱惑底纠缠而一层一层的加以打破。作者底主旨则在首尾的两节中,故这两节尤为重要。第一节说明自己的病根:

  白云中有我,天风底飘飘;
  深渊里有我,伏流底滔滔;
  只在青青的,青青的土泥上,
  不曾印着浅浅的,隐隐约约的我的足迹!
  又说明自己底惘怅——身世之感:
  在风尘里老了,
  在风尘里衰了,
  仅存的一个懒恹恹的身子,
  几堆黑簇簇的影子!

  第八节则把解决的方法全盘托出。他先说明他底“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

  摆脱掉纠缠,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
  …………
  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打上深深的脚印!
  随后又发挥他底“刹那主义”:
  但现在的平常而渺小的我,
  只看到一个个分明的脚步,
  便有十分的欣悦——
  那些远远远远的,是再不能,也不想理会的了。

  这两节的意思可谓明白极了,似无再申说底必要。他这两个主义,原只是一个主义底两个名词,初非两橛。我再扼要地把他来信节引一点。他具体地说明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是什么。

  我的意思只是说,写字要一笔不错,一笔不乱,走路要一步不急,一步不徐,吃饭要一碗不多,一碗不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有不调整的,总竭力,立刻求其调整。……总之,平常地说,我只是在行为上主张一种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二二,十一,七,信)

  他又再三申说他底刹那主义。

  生活底各种过程都有它独立的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底意义与价值!每一刹那在持续的时间里,有它相当的位置;它与过去将来,固有多少的牵连。但这些牵连是绵延无尽的,我们顾是顾不了许多,正不必徒萦萦于它们,而反让本刹那在他未看明这些牵连里的一小部分之前,白白地闪过了。(同信)

  我的意思只是生活底每一刹那有那一刹那底趣味,或也可不含哲学地说,对我都有一种意义和价值。我的责任便在实现这意义和价值,满足这个趣味,使我这一刹那的生活舒服,至于这刹那以前的种种,我是追不回来,可以无庸过问;这刹那以后还未到来,我也不必多费心思去筹虑。……我现在是只管一步步走,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一步。(二三,一,一三,信)

  要说明他这种人生观是很长的,在这篇当然不能包举,所以即以此为止了。但即使所称引的是这般简略,我想读者们已可以看见《毁灭》底作者对于生活底意念何等真切,对于人生问题底解决何等痛快透辟。他把一切的葛藤都斩断了,把宇宙人生之谜都拆穿了,他把那些殊途同归的人生哲学都给调和了,他不求高远只爱平实;他不贵空想,只重行为;他承认无论怎样的伟大都只是在一言一语一饮一食下工夫。现代的英雄是平凡的,不是超越的;现代的哲学是可实行的不是专去推理和空想的,他这种意想,是把颓废主义与实际主义合拢来,形成一种有积极意味的刹那主义。他观察人生和颓废者有一般的透彻;可是在行为上,意味却迴不相同了。看《毁灭》第六节上说:

  况我也终于不能支持那迷恋人的,只觉肢体底衰颓,心神的飘忽,便在迷恋底中间,也潜滋暗长哩?真不成人样的我,就这般轻轻地速朽了么?不!不!

  他反对这种颓废的生活,共有三个理由:(1)现实不容你不望它。(2)迷恋中间仍有烦闷暗暗地生长着。(3)自己不甘心堕落在这种生活中间。这是读《毁灭》之后人人可以觉到的,他给我的信上也说:

  ……他不管什么法律,什么道德,只求刹那的享乐,回顾与前瞻,在他都是可笑的,这正是颓废的刹那主义。我意不然!我深感时日匆匆底可惜,自觉从前的错误与失败,全在只知远处,大处,时时只是做预备的工夫,时时不会做正经的工夫,不免令人有不足之感!”(二二,十一,七,信)

  颓废的生活,我是可以了解的;他们也正是求他们的舒服,但他们的舒服,实在是强颜欢笑;欢笑愈甚,愈觉不舒服,因而便愈寻欢笑以弭之;而不舒服必愈甚。因为强颜的欢笑愈甚与实有的悲怀对比起来,便愈显悲哀之为悲哀,所以如此。(二三,一,一三,信)

  这些话尤其痛快,更无解释之必要了。所以他所持的这种“刹那观”,虽然根抵上不免有些颓废气息,而在行为上却始终是积极的,肯定的,呐喊着的,挣扎着的。他决不甘心无条件屈服于悲哀底侵袭之下的。约言之,他要拿这种刹那观做他自己底防御线,不是拿来饮鸩止渴的。他看人生原只是一种没来由的盲动,但去积极地肯定她,顺它底猝发的要求,求个段落的满足。这便是他底唯一的道路。其余的逃避方法,如火热的爱恋,五色云里的幻想,玄冥像伏流一样的沉思,迷迷恋恋的颓废生活,小姑娘的引诱,大力士底压迫的死,……都只是诱惑底纠缠,都只是迷眩人的烟尘而已,他虽不根本反对这些麻醉剂,但他却明白证明它们底无效。无效这两个字,已足毁灭那些诱惑而有余了。所以我说佩弦君底刹那主义是中性的,是肯定人生的,(他说,“对我有一种趣味”)是能见之行事的。这三个特色正是近代科学的特色。别人对于这个有何批评,我不知道;我自己呢,得益甚多,故不能默默而息。回忆在去年春我即有这种感想,常和佩弦说:“我们要求生活刹那间的充实,我们底生活要如灯火底集中于一点,瀑流底倾注于一刹那。”但何谓充实?怎样方能充实呢?我当时可说不出来,但佩弦君却已代我明白地喊出了。在今年一月十三日的信里,他还有几句很痛快的话:

  我只是随顺我生活里每段落的情意底猝发的要求,求个每段落的满足,因为我既是活着,不愿死也不必死,死了也无意义;便总要活得舒服些。为什么要舒服是无庸问的,问了也没人能答的,直到永远?只是要舒服吧了。至于怎样叫做舒服,那可听各人自由决定。我意就是‘段落的满足’。……

  人生问题在我们心中,只是这么一个样子。(我冒昧地代佩弦说话!)

  “你为什么活着呢?”
  “我已经活着了,我且愿意活着。”
  “你怎样活着呢?”
  “我愿意怎样活着便怎样活着。”

  这原来简陋得可笑,且不值得哲学家一笑的。可是我们决不能硬把明白单纯的化为艰深繁复,这真是没奈何的事情。渺小的我们,与伟大是绝缘的,所以一生中底大事,只是认定“什么是我们的愿意。”这真是容易极了。在我们身上却也不见得很容易呢,这又是没奈何的事!

  总之,《毁灭》这诗所宣示给我们的至少有两个极重要的策略,在人生底斗争方面:第一个是‘撇’字,第二个是“执”字。撇是撇开,执是执住,凡现在没有人能答的,答了等于没答的问题,无论大的,小的,老的,我们总把她们一起撇开,且撇得远远远远的,越远越好。因为这些问题,我们既不能答,答了也无用;这简直是本来未成问题。即勉强要列入,也总归是个愚问,何如不答为佳。远远的将来时代我们原不能逆料;但我们留些问题给他们,也未必即是偷懒,也未必即是无用。宇宙间一切的问题,我们怕想包办吗?

  至于执字,更为重要。我们既有所去,然不能无所取。取什么呢?能答的问题,愿答的问题,必要答的问题,这三项,我们不但要解决它们,且要迅速地充足地解决它们。再说清楚一点,我们要努力把捉这现在。刹那主义底所谓刹那,即是现在这一刹那,这一层意思,佩弦也说得极为圆满:

  我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里,往往只怅惘着过去,忧虑着将来,将工夫都费去了,将眼前应该做的事都丢下了,又添了以后怅惘的资料,这真是自寻烦恼。……譬如我现在写信,我一心只在写信上,更不顾虑别的,耽误了我的笔。我要做完了一件才去想别件;我做一件,要做得无遗漏,不留那不必留的到以后去做;因为以后总还有以后的事。(二三,一,一三,信)

  你如把今天的事推到明天,可是明天有明天的事呢!我们既肯定生活,--即使懒懒地活着,——就不能没有‘执着’。希望一方面营生活,而又要屏去一切的执着;这完全是绮语,不但我们决不信,且这既使是可能,我们也觉得毫无所取。生活原是一种执着,我们既然已经活着,沾泥的柳絮便是本分了!我们所喜悦的只是老实而平常的话语。伟大的声音,在弱小的琴弦上不起共唱;因此弱小忘了它底弱小,而伟大也无从表现它底伟大。我们很相信,如自己肯承认是癡子,即使不是聪明人,也总是个可爱的人了。

  ‘撇开’是专为成就这个‘执着’的。因为如不撇开那些纠缠,则有所牵萦,便不能把捉这生命底一刹那,便不能使现在的生活充实而愉快。老子说得最好:“无之以为用。”这就是《毁灭》底根本观念,必摆脱掉纠缠,然后才能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毁灭》便是生长。《毁灭》正是一首充满了积极意味的诗。我谨以此语贡献于读者诸君,不知是否有当于佩弦君底愿意,也不知有当于读者们底心吗?在这一节中引了佩弦给我的私信,且没有得他底的允可。这是对他很抱歉的,故附带声明一下。



  我们要充分了解一件作品,除研诵本文以外,不能不略考作者底身世——成就作品的境遇。《毁灭》底中心思想既有如上所述;但这种思想意念绝非突然而来,且非单纯地构成的。无论何等高远的思想,其成固必在日常生活上面很细微的事情。所以玄言哲理从表面上看,极崇高而虚浮;从骨子里看,极平常而切实,哲学只是从生活事情反映出来的,(从文字谈说两方面传钞来的,只是门面话,不得谓为真的哲学。)一种倾向,一种态度;所以人人应当有的,人人必然有的,不算什么稀罕事。若过于把它看得高大,则离真相便愈远了。故我希望读《毁灭》的人也只作如是观罢。

  波特来尔说得好:“生命是一座医院。”所以哲学,如老实讲起来,只是治病的药方。(药方底好坏当然看治病底能力而定,不能看它药名底多少,签字医生的名气。)凡好的,真的哲学必是能治病的——能治一人一时的病——换过来说,就是哲学者都是病人,我们对于一切的悲观,实在只是呻吟罢了!文化是一个回波,当人生感到不幸的时光,斗然奔沸着的。

  除思想上的影响不计外,《毁灭》作者的病源,我所知道的,他自己说过的,至少有两个:(1)家庭的穷困和冲突,(2)社会底压迫。这是凡读到《毁灭》第七节都可以知道的。佩弦底家境不但贫寒,且负了许多不易清偿的“高利贷”,不但败家凶惨的迫近,且骨肉间还以血眼相看着。我们读《笑的历史》,(《小说月报》第14卷第6号)至少能领会一些。这使他感到无限的隐痛,养成他底一种几乎过敏的感受性,和凄怆睠恋的气息,往往从他底作品中表现出来。周君志伊底《读毁灭》有句话说得很恰当:“……不是狂吼,不是低吟,只轻轻地带着伤痕似的曼声哀叹……”我意亦正是如此啊。

  佩弦为人柔而不弱。我们只看他被家庭社会两重的压迫以后所发出的声音,还是这样的不屈不挠,可见他底本性绝非荏弱易折的。他现在所持的态度,正是他自己底一服对症的药。以他家庭状况底穷迫龃龉,自己成就底渺茫;所以要一步步的走,不去理会那些远远远远的。以人生担荷底过重,迷悟的纠纷;所以要摆脱掉纠缠,完成平常的自我。他承认解脱即在挣扎底本身上,并非两件事;所以明知道挣扎是徒劳的,还是挣扎着。他底人生观念——在《毁灭》及其他诸作中所宣示的,是呻吟,也是口令,是怯者底,也是勇者的叫声;总之,决不是一面空大鼓敲着来吓唬人们,或者给人们顽儿的。这对于他自己,对于同病相怜的我们,极容易,极切实,极其有用。不敢说即是真理;但这总是我们底真理,尤其是现在我们底真理。

  虹彩的花在灰色的泥土上烂漫着,银雪的涛在巉利的暗礁间涌沸着;读《毁灭》的是赞颂还是咒诅呢?象垂巨齿,鹿挺巨角,孔雀曳巨尾;作《毁灭》的自喜还是自怨呢?佩弦君怎么说,诸君又怎么说啊?我借我胡诌的歪诗句,移赠《毁灭》和它底作者:

  “可爱的平常人,可爱到一切的赞扬对你都是侮辱了。”

  (原载《小说月报》第14卷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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