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分手以后, 的确有了长进了! 大杯的喝酒, 整匣的抽烟, 这都是从前没有的。 喝了酒昏昏的睡, 烟的香真好—— 我的手指快黄了, 有味,有味。 因为在这些时候, 忘了你, 也忘了我自己! 成日坐在有刺的椅上, 老想起来走; 空空的房子, 冷的开水, 冷的被窝—— 峭厉的春寒呀, 我怀中的人呢? 你们总是我的, 我却将你们冷冷的丢在那地方, 没有依靠的地方! 我是你唯一的依靠 但我又是靠不住的; 我悬悬的 便是这个。 我是个千不行万不行的人, 但我总还是你的人!—— 唉!我又要抽烟了。 1924年3月宁波作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索朱自清先生和他的诗《别后》。我想,他这样一个认真,内向而执著的人是否常常有一种苍白无力的虚空感?尤其是在“五四”落潮后较长一段时期中。然而,人的心灵一刻也不可能是真空。理性上的迷惘自会有其在情感上的外化形式来补充。试想:一九二四年春寒料峭之中,孤独地徘徊在宁波浙江省立四中校园内的朱自清先生或许正是怀着人生的困惑和孤苦,随着躁动不安的生命鼓胀,在潜隐心态中,将被压抑的生之困苦与迷惘化作艺术的潮动,赋予生命另一种虚幻的外形,这或许就是《别后》的产生了。 然而,在“五四”风雷激荡之下走上文坛的朱自清先生所关注的不是非人间的某种虚幻的圣殿,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现世与凡间,他的价值趋向一直是“为人生”。所以,当俗世将生的苦闷与重负击碎了他那些并不十分美丽的梦时,他感到人生是那么沉重和不可测。当他默念别离的妻子儿女时,孑然一身又加剧了心境的孤苦,他只有喃喃自语般地叹息:“我是个千不行万不行的人,/但我总还是你的人!——/唉!我又要抽烟了。”或许就在缭绕的烟雾与幻觉之中,他营建了自己的象牙塔,但是,他的立意与旨归却始终在象牙塔之外。 在某种意义上说,《别后》比《光明》《毁灭》等更贴近于诗人日常生活的原生态,尽管后者更倾向于那狷介魂灵的呼号。从一九二一年的后半年起,朱自清先生离开北大在江浙一带“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到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①这“人生味”之于《别后》是格外的浓厚,“大杯的喝酒,整匣的抽烟,……因为在这些时候,忘了你,也忘了我自己!”诗人在难堪的生活中体味出了诗,又在诗中体味着难堪的人生。 虽然朱自清先生宣称“惊心怵目的生活里固然有诗,平淡的日常生活里也有诗,”他却没被来自日常生活的诗意陶醉,他时时感到“成日坐在有刺的椅上 ”。当他于无可奈何之中梦想“寻一安心立命的乡土,使心情有所寄托,使时间有所消磨,使烦激的漩涡得以暂时的平恬,”又成日担心自己“是靠不住的”。诗人“丢失玄言,专崇实际”的生活常常受到久郁心中的苦闷情绪的骚扰,加之生计所迫与世俗的烦琐,他也只有到艺术的虚幻 氛围中寻求“刹那主义”的安慰,做“文学家”的少年梦也可以实现了。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谈道:“精神只当它在绝对的支离破碎中能得全其自身时才赢得它的真实性,”所以,诗人创作《别后》不仅只是为“摄取和表现感知形式——生命和情感,活动,遭遇和个性的形式,”更是一种“生命精神化”的过程。在支离破碎的体验中,诗人在艺术真实中为躁动苦闷的灵魂寻得了一方宁静的寸土,从而获得了心灵的真诚感和解脱感。诗人在尴尬的虚幻的避难所中,体悟到了某种程度上的生命价值的超越,从而也向我们证明:文学艺术作品不仅只是“理解生活的工具,”同时也是“生活的工具”。 如果说以上还不足以构成《别后》的全部,那么是忘却了它的“肌质”——那些使之成为“诗”而绝不可少的东西。在我们今天的审美视野中,无论是从诗的结构、语言等技巧的视角,还是从包容性等方面看,《别后》还未臻于至境。然而,当我沉下心来细细品味的时候,却为那浓重的感情氛围、低缓回复的感情基调而感动。迷离而苦涩的诗境,舒缓而忧郁的语势,内心独白式的散文格调,使我强烈地感受到了那股弥漫在诗人周围的感伤主义气息。“成日坐在有刺的椅上,/老想起来走;/……你们总是我的,/我却将你们冷冷的丢在那地方,/没有依靠的地方!”时代的苦闷与压抑,生存的迷惘与重负转化成了沉重的诗意,这诗意又寄寓于温柔的妻子可爱的儿女身上,它使我记起了那令人潸然泪下的《给亡妇》。我不禁要问:这是一颗多么至性至诚而又狷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兰色姆在《诗歌:本体论札记》《征求本体论批评家》《纯属思考推理的文学批评》等文章指出,文学作品由结构(structure)和肌质(texture)构成,但他又认为只有肌质才属于文学本体。我这样理解:没有纯粹的文学自足体,肌质可看作文学作品中的常量,结构则可作为变量,二者共同构成文学作品的整体。介的灵魂呀?这样一个灵魂又是多么苦闷不堪呀? 如今,斗转星移,近七十个春秋逝去。在人类艺术长河大浪淘沙之中,许多作品(包括朱自清先生的大部分诗作)或许只有文学史价值了。然而,当我们将《光明》《毁灭》等看作建构朱自清作为诗人的“这一个”的骨架时,绝不要忘记《别后》正是作为“肌质”丰富和完满了“这一个”。是的,我们如果怀着一颗真诚之心投入到《别后》的艺术氛围之中,不能不为那充满诗意的灵魂的苦吟而心颤,不能不为那凄苦的艺术活力而叹息。“空空的房子,/冷的开水,/冷的被窝——/峭厉的春寒呀,/我怀中的人呢?……”这是一颗怎样忧郁,凄苦而又炽热的诗魂啊,它让我不禁想起了普希金那忧郁而愤激的吟唱: “啊,春天, 你的出现对我是多么沉重……”。 (贾振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