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在迷蒙着旷野啊…… 看不见远方—— 看不见往日在晴空下的 天边的松林, 和在松林后面的 迎着阳光发闪的白垩岩了; 前面只隐现着 一条渐渐模糊的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 和道路两旁的 乌暗而枯干的田亩…… 田亩已荒芜了—— 狼藉着犁翻了的土块, 与枯死的野草, 与杂在野草里的 腐烂了的禾根; 在广大的灰白里呈露出的 到处是一片土黄,暗赭, 与焦茶的颜色的混合啊…… ——只有几畦萝卜,菜蔬 以披着白霜的 稀疏的绿色, 点缀着 这平凡,单调,简陋 与卑微的田野。 那些池沼毗连着, 为了久旱 积水快要枯涸了; 不透明的白光里 弯曲着几条淡褐色的 不整齐的堤岸; 往日翠茂的 水草和荷叶 早已沉淀在水底了, 留下的一些 枯萎而弯曲的枝杆, 呆然站立在 从池面徐缓地升起的水蒸气里…… 山坡横陈在前面, 路转上了山坡, 并且随着它的起伏 而向下面的疏林隐没…… 山坡下, 灰黄的道路的两旁, 感到阴暗而忧虑的 只是一些散乱的墓堆, 和快要被湮埋了的 黑色的石碑啊。 一切都这样地 静止,寒冷,而显得寂寞……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啊! 人们走着,走着, 向着不同的方向, 却好像永远被同一的影子引导着, 结束在同一的命运里; 在无止的劳困与饥寒的前面 等待着的是灾难,疾病与死亡—— 彷徨在旷野上的人们 谁曾有过快活呢? 然而 冬天的旷野 是我所亲切的—— 在冷彻肌骨的寒霜上 我走过那些不平的田塍, 荒芜的池沼的边岸, 和褐色阴暗的山坡, 步伐是如此沉重,直至感到困厄 ——像一头耕完了土地 带着倦怠归去的老牛一样…… 而雾啊—— 灰白而混浊, 茫然而莫测, 它在我的前面 以一根比一根更暗淡的 电杆与电线, 向我展开了 无限的广阔与深邃…… 你悲哀而旷达, 辛苦而又贫困的旷野啊…… 没有什么声音, 一切都好像被雾窒息了; 只在那边 看不清的灌木丛里 传出了一片 畏慑于严寒的 抖索着毛羽的 鸟雀的聒噪…… 在那芦蒿和荆棘所编的篱围里 几间小屋挤聚着—— 它们都一样地 以墙边柴木的凌乱, 与竹竿上垂挂的褴褛, 叹息着 徒然而无终止的勤劳; 又以凝霜的树皮盖的屋背上 无力地混合在雾里的炊烟, 描画了豢商颖艿钠肚睢?- 人们在那些小屋里 过的是怎样惨淡的日子啊…… 生活的阴影覆盖着他们…… 那里好像永远没有白日似的, 他们和家畜呼吸在一起, ——他们的床榻也像畜棚啊; 而那些破烂的被絮, 就像一堆泥土一样的 灰暗而又坚硬啊…… 而寒冷与饥饿, 愚蠢与迷信啊, 就在那些小屋里 强硬地盘据着…… 农人从雾里 挑起篾箩走来, 篾箩里只有几束葱和蒜; 他的毡帽已破烂不堪了, 他的脸像他的衣服一样污秽, 他的冻裂了皮肤的手 插在腰束里, 他的赤着的脚 踏着凝霜的道路, 他无声地 带着扁担所发出的微响, 慢慢地 在蒙着雾的前面消失…… 旷野啊—— 你将永远忧虑而容忍 不平而又缄默么? 薄雾在迷蒙着旷野啊…… 1940年1月3日晨 =========================================================== 每首诗都要通过自己的心去写 1940年。 中国农村的旷野景象。 诗人以他那细致而准确的笔触,在我们面前展开了一幅生动的、然而是凄苍的图画。诗人写到了旷野上的山坡、小路、池沼、小屋、田畴、农人,也写到了旷野上的雾、墓堆和石碑…… 诗人这样精细地描绘旷野上的景色,是要告诉人们什么呢? 看完了全诗,仔细想一想,就会领悟到诗人那内心深处的情感波动: 看看我们的旷野吧,这旷野本来是广袤的、富饶的、美丽的。我们的农民们,一代又一代在这片旷野上耕耘生息。农民们爱这片土地,他们的根深深地扎在这片土地上,他们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流血流汗。他们总是希望着,以自己勤劳、聪慧,以自己的血汗,能使这片土地富裕起来,昌盛起来,使它更加辽阔,更加瑰丽……然而,进入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里依然是这样荒凉,这样贫穷,这样愚味。人们看到这里,自然会发出这样的疑问:这是为什么呢?看看我们的生存环境吧!统治者的腐败无能,他们除了享乐,除了对这片旷野进行奴役,除了对农民的残酷剥削之外,他们又能做什么呢?帝国主义的铁蹄踏进了中国,雪上加霜,又给这贫穷的土地加上了新的重压,这片旷野,这些旷野上的一草一木,这些农人们,又怎能承受得起这样的重压呢? 人们读到这里,自然又会进一步想到:难道这旷野就这样忍受下去么?不能忍受下去,又该怎么办呢?正像诗的最后,诗人那严峻的发问: “旷野啊——/你将永远忧虑而容忍,/不平而又缄默么?” 想到这里,诗人那深层的意图明显地露出了:旷野的这种凋蔽景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要改变这种面貌,就必须起来斗争,与侵略者斗争,与腐败的统治者斗争,非如此没有其他出路。 这首诗的积极意义燃烧着人们的心! 而诗人内心世界的这复杂的活动,在诗中并没有直白地道出,而只是通过对旷野上景物的描写,让读者自己去体会。这首诗的高明之处,也就是说它的艺术特色,正在这里了。 我们看,诗人的描绘多么深切入微: “人们在那些小屋里/过的是怎样惨淡的日子啊……/生活的阴影覆盖着他们……/那里好像永远没有白日似的,/他们和家畜呼吸在一起,/——他们的床榻也像畜棚啊,而那些破烂的被絮,/就像一堆泥土一样的/灰暗而又坚硬啊……” 我们再看: “农人从雾里/挑着篾箩走来,/篾箩里只有几束葱和蒜;/他的毡帽已破烂不堪了,/他的脸像他的衣服一样污秽,/他的冻裂了皮肤的手/插在腰束里,/他的赤着的脚/踏着凝霜的道路,/他无声地/带着扁担所发出的微响,/慢慢地/在蒙着雾的前面消失……” 这深切入微的描绘,使读者去感受去思索。这几乎是中国传统的白描手法,不加任何修饰地让人看到真实面目,从而使读者感受到这种画面的严峻性。 其实,诗人自己的感情也渗透于这白描的景色之中了。读者可以清晰地感到诗人内心的焦虑和不平! 一般来讲,诗中都是有“我”存在的。这“我”有时直接出现,有时不直接出现。不管如何,“我”的感觉,“我”的思索在诗中是无所不在的。道理很简单,诗是由诗人写的,诗人的思绪、感情就不可能不在诗中流露出来。 艾青的诗《我爱这土地》,“我”就是直接出来说话的,而且像大特写似的把“我”推到读者面前。而这首诗《旷野》,诗中并没有出现“我”,完全是直接写实的描绘。但是,“我”是不是就于诗中没有存在呢?不是。“我”的目光,“我”的情感,“我”的思索,都深切地含在其中了。 艾青说:“每首诗都由自己去写——就是通过自己的心去写。” 他明确主张,诗人写诗,必须把诗人自己摆进去,溶进去。诗中没有诗人自己,那是不可想象的。诗人要把自己摆进去、溶进去,就必须忠于时代,忠于生活,忠于自己的真切感受。 (郭宝臣) (责任编辑:admin) |